第四十七章 玉兰 （六）

　　c城南部大山深处，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停在吸饱了水的土路旁，一男一女两个人下车后，一前一后顺着小路朝不远处的草地走去。此时，雪已停。

　　 绰约多姿的女孩缓步走在前面，用纤柔的手指轻抚小路旁长得人高的灌木丛上的积雪。她神不守舍，脑袋里一直在像风车一样不停地转。面容清癯的男人紧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两三步距离，像东施效颦那样学她抚摸灌木丛上的积雪。他面色凝重、思绪纷飞。她手轻如羽毛，手过之处积雪依旧还像白色绒毛一样挂在灌木上。他手重似木锤，手到之处灌木上的积雪却像精制碘盐一样纷纷落下。沙沙的雪落声惊动了走在前面的女孩，她回过头来冷眼看了一眼身后有点发憷的男人，冷傲地冒了一句：“你不会轻点？”男人不悦，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别扭地从嘴角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女孩看他这囧样，笑之以鼻的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草地在一山谷间，四周全是高山，山上森林茂密。昨夜的一夜大雪，让巍峨的高山披上了银装，萧瑟的森林换上了新妆，枯黄的草地铺上了厚厚的白绒毯。李四和玉兰咔吱咔吱地踏着松软的雪，姗姗前行。他们每走一步，雪都没过脚踝。他们身后的山间小路上，留下了两串珍珠项链似的脚印。

　　 万籁俱寂的森林里，不时传来唰唰的落雪声。一些枝叶繁茂的树木，不堪积雪的重压折了腰、断了枝。李四双目所及之处，随处可见残枝败叶和枯草掩埋在林间雪地里，像支被杀得片甲不留的大军。

　　 “昨夜的雪太大了！你看这么多树枝都压断了。”玉兰终于温和地开口说话了，这是自她上车以来到现在，说的极少数几句话中的一句。

　　 “c城下这么大的雪，我记忆中还是头一回。”李四接话说。

　　 “我觉得也是，”玉兰说，“我们老家一年四季从不会下雪，自从我来c城后，只有在每年的冬天才会见到一两次。昨夜下的这么大的雪，是我见过最大的了。昨晚我就想，要是能下一夜该多好，今天就可以来看雪了。”

　　 李四笑说：“如你所愿了。”

　　 玉兰仍然板着脸说：“人多的地方我不想去，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就想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静静地听一听自然的声音，看看如真似幻的雪国之境，而不被人打扰。我没车，一个人又不敢来，就只有麻烦你了。”

　　 “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其实你不说，我也想一个人出来转转。”李四讨好她说。

　　 玉兰质疑说：“你久经江湖，常出入繁华之境，还怕人多？”

　　 李四解释说：“那都是为了公司经营而不得不为的事，非我本意。”

　　 “谁信？”玉兰反问。

　　 “你和你老婆离婚，是不是因为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又问。

　　 “我上次不是回答你了吗？不是！”李四坚决否定说。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江湖老手、情场高手，你肯定是在外面有人了。”玉兰十分肯定地说。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李四咬紧牙关否定说。

　　 “男人的嘴巴不能信，男人的发誓就像个迷雾弹，风一吹就散了。”玉兰不屑说。

　　 李四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是别的男人，不是我！我是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一句算一句。”

　　 玉兰看了他一眼说：“就算你没有出轨，那你也是沾花惹草去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会对你突然就冷漠了？”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李四还是十分坚定地说。

　　 “你觉得我会信吗？你那天说你们原来的感情很好，后来突然对你就冷漠了。肯定是她发现了你在外面鬼混的蛛丝马迹，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玉兰追问。

　　 “她的心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哪知道？但可以肯定加确定的是，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李四还是一口咬定说。

　　 “那我问你，你们为什么离婚？”玉兰又问。

　　 “你那天不是问过了吗？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李四回答说。

　　 玉兰假装不知，故意说：“我记不得了，你再和我说一遍。”

　　 在玉兰的再次逼问下，他不得不又说了一遍离婚的原因。

　　 接着，玉兰又追问了他很多离婚前一年的事情，几乎又把那天在她们店里问过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同样还是盯着很多细节不放。

　　 李四迫于无奈，不得不又一一回答她追问的所有问题。他一边竭力回想那天他是怎么回答的，一边尽可能的回答得与那天说的一致。

　　 每当他回答稍有迟疑时，玉兰就会追问：“你为什么停下了？是不是要故意隐瞒什么？”这时，李四就装糊涂卖傻，继续往下说。

　　 每当李四回答不一致时，她就会说：“不对！你今天说的和那天说的不一致，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要骗我？”说完，她还会把李四那天说的话给重复上一遍，然后逼问：“你那天是不是这样说的？”每当这时，李四就不得不再三解释、极力辩解，尽力自圆其说。玉兰自是不满，反驳说：“你这是巧舌如簧。”

　　 玉兰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李四脑门心直冒冷汗。

　　 正当他快招架不住之时，玉兰冲着他笑了笑说：“我要堆雪人。”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

　　 李四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指了指前方十米开外的一平坦草地，笑说：“我们去那堆？”玉兰含笑点头后，顺着李四手指的地方，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样跑去，李四疾步跟上。

　　 李四今天的回答和上一次的回答基本一致，玉兰从中得到了一些她想要的答案，心情十分舒畅。

　　 他们取下手套，在草地中间堆起了雪人。两双手，一大一小，一双粗糙一双细嫩，忙活了起来。不大一会，四只手就被冻得通红，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红萝卜一样。冰冷刺骨的雪让手指不听了使唤，他们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不停地搓着手，朝着手心哈着热气。待手暖和一些后，他们又继续忙活。

　　 雪堆越堆越大了，雪人渐渐成形。此后，玉兰站在一旁左瞧右看，嘴巴里不停地指挥着李四修整雪人。

　　 他们在雪地里足足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堆出了一个一米四五的大雪人。雪人身材臃肿，头小肚子大。

　　 随后，玉兰又从雪地里刨来一些黑色的圆石子和弯曲的小树枝，给雪人装上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接着，她又从挎包里取出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给雪人戴上，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给雪人围上。然后，含笑着用树枝在雪人背后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憨态可掬的李四。写后，拍照留念。

　　 出于女孩固有的忸怩，对于她写的这几个字，她死活不让李四看。这下可好，反激发了李四的好奇心，他想方设法要去看。

　　 情急之下，玉兰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威胁李四说：“你要看就看吧！今天你要是看了的话，今后就不要再来找我。”她的这一招对李四果真管用。此言一出，马上镇住了李四，他不敢造次，心有不甘地往后退。

　　 看着悻悻退到一旁，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李四，玉兰想笑但又克制住不笑。

　　 李四站在数米外，看着眼前这个胖嘟嘟的雪人，他在心里发笑：“要是再瘦一些，没有这么臃肿的话，那和余玲就大同小异了。”

　　 堆完雪人，他们又接着朝山间走去。在玉兰的提议下，他们在雪地里走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

　　 经过这一整天的接触，玉兰做出了一个有利于李四的基本判断：他说的话应该可信，他应该靠得住，他应该没有背叛他前妻，也没有抛下孩子。

　　 可玉兰给李四感觉依旧是：这个女的太厉害了，不好对付。但这并不妨碍李四和她保持联系，他丝毫不敢大意，对她还得保持高度警觉。

　　 自此之后，玉兰偶尔地会让李四去店里接她，然后送她回家。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比以前频繁了些。

　　 转眼，已到了二月中旬，再过两天就是2月14日的情人节。

　　 c城，阳光灿烂，春风徐徐。此时，虽然已是初春，但天气并未转暖，屋外多少也还有些肃杀。

　　 金岭水岸小区里的树木有的发出了尖尖的嫩芽，有的已抽出了翠绿的嫩叶，有的则在风中挥舞着光秃秃的树枝。玉兰花零星地夹杂在树丛中，傲然绽放，更具独领风骚之姿。

　　 李四坐在二楼休闲厅外的大阳台上，喝着浓醇的红茶，晒着太阳。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正是暖和之时，他浑身暖流阵阵。最近，李四有些纠结，他正为即将到来的情人节愁眉不展。

　　 他本想请颜芳芳一起共进晚餐，可颜芳芳却推脱说她那天有其它安排，估计没有时间。当时，他就想：“既然她没有空，是否约约玉兰？”但当他想到她秋草人情的样子及那些层出不穷的犀利问题时，他犹豫一会后，又退缩了。

　　 李四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情人节那天去找颜芳芳。如果她晚上没有时间，那就约她中午。无论如何，他都得和她在那天见上一面，把该说的心里话都说了。说了，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承受得了。不说，就像这样一直憋在心里，早晚得把他憋出病来。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来点干脆痛快的。

　　 李四离婚后，在和她长时间的密切往来中，在他们无所不言的深入交谈过程中，他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她独特的魅力让他倾心已久，她的一笑一颦时时都在牵动着他的心。尤其在他经历了嘉嘉、周丽娜及晓萱这三段感情的失败和伤痛的折磨后，他的心早已筋疲力竭。此时，他感受到了爱情的绝望在一步步逼近他，他比往常更需要一个抚慰他的人，他需要一个爱的港湾来休养生息。当他回顾身边所有出现过的女人时，他发现只有两个人可以给予他慰藉——叶子和颜芳芳。

　　 叶子，他是不可能再去找她了。她现在好不容易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着。他不忍心去打扰她，让她再次躁动不安，从而破坏她的家庭。李四曾在他离婚数月后，对叶子说过这么一段感人肺腑的话：“离婚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物质上的代价只是其次，主要是你得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精神压力，这压力大得你无法想象。我现在正在经历着这场永无止尽的煎熬，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快扛不住了，马上就要被它压倒。我算是半个过来人了，我不希望你也走到我今天这一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好好珍惜眼前人，多想想怎么好好过日子。”

　　 当时，叶子听他这么一说后，痛哭着自责说：“都是我的错，才会害得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李四则愧疚地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非常内疚和悔恨，请你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伤痛，对不起！”

　　 叶子更是稀里哗啦地哭得像个泪人。

　　 除了叶子，那就只有颜芳芳了。

　　 李四仔细分析过他和她的情况，他觉得她和他十分般配。至少有以下几点，他们非常合适在一起：

　　 1、 两人同龄，没有任何代沟，三观高度一致，还彼此欣赏对方。

　　 2、 两人都是离异未婚，各有自己的孩子。她很喜欢他儿子，常借故给他买衣服、鞋子和玩具。他对她孩子也很好，两人还常有互动。关键是她儿子并不排斥他，还很愿意和他在一起。

　　 3、 两人从事的还是同一行当，有着很多共同的话题及对事物高度一致的看法。

　　 4、 两人脾气性格很像，他们应该属于同一类型的人，能互相体谅，彼此理解。

　　 5、 两人经济独立，互不依赖，不会因为经济问题而出现较大矛盾。

　　 6、 两人都饱经感情的折磨，更能彼此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爱。

　　 除此之外，两人也有一些问题存在，主要是她的择偶要求与他的有冲突。她接受不了他比她优秀，比她还强势。而他对于她带着儿子这事，心里上还是过不了这个坎。正因为如此，李四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没有明目张胆地去追求她。虽然，他也曾多次以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向她表达过爱意，但她都笑而不答。

　　 促使李四下定决心去向颜芳芳表白，除了上述六点外，还有其它的原因。

　　 李四是个极为迷信的人，他相信这个世界有鬼神存在，只是他们生活在另一时空内，不和人类相冲突。

　　 所以，他一月份去找神婆算命时，还专门请她看了看他与颜芳芳的姻缘如何。当时，神婆要了他和她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后，笑着对他说：“这个人和你很合适，你们俩很投缘，你和她会有好的结果，你们要彼此珍惜。只是现在有小人从中破坏，我帮你顺一顺就什么都好了。”

　　 李四听神婆如此一说，如获至宝。刚要准备全身心去追求她时，余玲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原定计划。

　　 李四不仅相信鬼神，还会花时间去关注星座、属相和算命网站。他去找神婆之前，就已经遍查这些网站，在上面搜寻他和颜芳芳的各种分析——囊括星座分析及星座配对、属相运程及属相配对、姓名配对、八字运程分析、八字测婚姻及八字合婚等。综合这些分析结果来看，他和颜芳芳也是非常适宜在一起的人。

　　 当然，自从李四离婚后，他和每一个女人相亲后，或是相处前，都会用同样的方式去测算一番。为此，他还曾一度查看每日、每周、每月星座运势，将之作为自己当天和近期的行动指引。林怡、刘天芳二人就和他属相相冲，万万不能在一起。

　　 李四对她心仪已久，颜芳芳早有察觉，更何况他也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隐晦地向她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李四的出现，确实也曾搅动了她的心。她也曾一度认为李四很适合她，认为他们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但李四的一些做法，让她极为没有安全感，她甚至觉得李四就是个超级花心大萝卜。她想：“你看看他，短短的一年内，都交了多少个女朋友？结识了多少女人？他不仅花心，还滥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甩了。”

　　 还有就是像他这种性子急躁、易冲动、脾气大、不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以后要真在一起了，她会很累，也会很受气。

　　 再有就是薛总对他们密切往来有很大意见，他曾多次给她敲警钟，提醒她凡事得有个分寸，不要逾越合作双方的底线。

　　 她的家人也反对她和李四在一起，他们一致认为这个男人太优秀了，她驾驭不了他。他们建议像她这种直性子、急性子的女人，还是要找一个性格温和点的才能长久。

　　 最后一点，就是如果他们真在一起的话，她得完全放弃她的事业，去从属于他。她不愿放弃她奋斗了十多年、来之不易的这份事业，这可以说是她的第三生命。她的第一生命是她儿子，第二生命才是她自己。

　　 当颜芳芳想明白这些后，她的选择也就再清楚不过——另与他人交往。

　　 颜芳芳的这些想法，此时的李四并不知晓。直到数月后的一天，他们在一起共进午餐时，她才和他一一道明。

　　 那时，她已经和一个比她大十余岁的男人走在了一起。

　　 2月12日这天下午，李四边喝茶边晒太阳时，就在美团上订了两束红玫瑰，各九十九朵。

　　 2月14日当天上午，他亲自去店里取了一束，等中午与颜芳芳共进午餐时送给了她。收到花的那一刹那，颜芳芳眼睛湿润了，她脸绯红。她儿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一点都不拘谨。

　　 事后，她试探着问她儿子说：“你觉得李叔叔怎么样？”

　　 她儿子笑答：“我喜欢和李叔叔在一起。”

　　 另一束花，李四请花店老板用同城快递送到玉兰店里给她，并在卡片上留言说：“上天让你我不期而遇，我期盼这份美好无限期，直至地老天荒！”

　　 玉兰收到花后，并无半点惊喜，仅发了一条信息给他，告知花已收到。随后，她就将花搁在吧台一角落里了，不再理会它。

　　 情人节这一天，玉兰一共收到了三束鲜花。她对另外两束鲜花的态度，比对李四送的还要残酷——直接让店里的伙计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这天晚上大约十点，当李四还沉浸在对颜芳芳的美好憧憬中时，颜芳芳给他打来了电话。

　　 他喜不自胜，火烧眉毛似的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你是李总吗？谢谢你给我女朋友送的花，花就收下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李四一听懵了，但立马就反应过来，他镇定地问：“你确定她是你女朋友吗？”

　　 嘶哑的声音反问：“我拿她电话给你打电话，你说是不是？”

　　 李四冷笑说：“那就好！”话音未落，他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颜芳芳又给他接二并三发了若干条微信，大意是说她有男朋友了，请他今后不要再打扰她。李四一看信息，马上猜到是嘶哑的声音在用她的手机发信息，而不是她本人。她发信息的表述方式，压根就不是这样的。

　　 为此，李四大为光火。他觉得，颜芳芳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对他，用这种方式来拒绝他，这对他简直就是一种羞辱。她即使不喜欢他，不能接受他，她直说便是，何必还要借一个男人的口来说。他对她失望至极，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地伤害。从这一刻起，他就做出了放弃追求她的打算。

　　 第二天一早，颜芳芳给他亲自打来电话，先是一个劲地表达歉意，接着又不断解释说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她说是因为她把他送给她的花抱回家后，被他发现了。于是他借着酒劲发雷霆之怒，非逼着她打电话给他把问题说清楚。如果她不打，那就他打。当时孩子在家，她不想与他发生直接争执，逼于无奈，她只得拨通了他的电话。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他就一把抢过去说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她和李四本来就没有什么，他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她人正不怕影子斜。

　　 颜芳芳的这些解释，李四觉得多此一举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至于颜芳芳，也没有必要再过多往来。

　　 一年多后，当他因另一件事而想起此事时，还一直耿耿在心。他告诫自己说：“像她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即使再优秀，也不值得自己去爱！”

　　 两年后的一天，当他从丁秀梅口中得知颜芳芳和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只同居不结婚时，他平静地笑说：“祝福她！”